我顾光燧丨牛打水
故乡是水乡,河多水多,夏秋时长稻的田也就很多。稻田如何灌水?这就要说到牛打水。
牛打水,先说牛。故乡牛多,祖辈时代田皆私有,有田的农家,几乎家家有牛;父辈时代田归集体,生产队里都有牛十头八头。牛有水牛和黄牛。南方的水牛怎么会来到苏北?因为故乡是水乡。北方的黄牛怎么会来到水乡?因为故乡是苏北。故乡的冬天不太冷,水牛能忍耐。故乡的夏天不太热,黄牛能适应。故乡的水多草鲜,故乡的水多草也多。饥饿的时代有人饿死,没听说有牛饿死啊!
说了牛,再说牛打水。什么叫打水?打水就是提水,就是用一种工具把水从低的地方提到高的地方。人用吊桶把井水提上来,就叫人打水:打井水。牛怎么打水?牛打水的工具是什么?这就要说到车,说到与车关联的多种农具。要说清楚车是很费笔墨的,费了笔墨也未必能说清楚,况且我对这类农具的记忆已开始模糊。我曾找乡下年长的朋友,说起牛打水的事。他拿出一个大约长二尺、宽二寸、高三寸的木制品。这是车,水车,牛打水的车。不,这是牛打水车的模型,以一比十精制的模型。车有轮。朋友制作的水车还没有造轮,只有链。轮,水车的轮,故乡人叫“拨”,链“斗板和榷儿”。朋友的牛打水整套模型制作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水拨”、“旱拨”,还有“长轴”,还有“网子”。“网子”不是网,是一个带木齿的巨大圆盘,是圆盘向上八根聚拢汇集在一根木柱上的“网”。水车一头涉水,“网子”则全建在河岸上。建在草棚中。草棚叫车棚。我这里说的是个大体,细小的部位还很多,还很繁杂。少年时,我是看过父亲和朋友的父亲制作或修理牛打水一整套的农具。他们的制作或修理不看图纸,也没有图纸可看,只是模仿祖宗留下来的原件,照葫芦画瓢地锯木、刨板、凿榫和钻孔。如果他们画了图样,记下尺寸,编一册《牛打水配套农具》的工具书,留给后世,今日的乡愁是不是少几分?我现在的叙述是不是顺当一点?他们想不到,也没有人会想到牛打水等等的农具会消失得如此之快。我找故乡年长的朋友,朋友传承了他父亲的一点手艺,开始了牛打水农具模型的制作。我问什么时候能做好送县博物馆收藏。他摇摇头,笑着说:“不制作了。博物馆收藏的是原件。我制作的算什么呢?连模仿品也说不上,只能说是一个玩具。牛打水的牛怎么制作?制作了木牛,又如何拉动水车?不能拉动的牛打水,又如何说是玩具?”
说了牛,说了车,现在可以说牛打水了。牛打水来自人车水。人车水的“车”,在这里是动词,是“用车打”的意思。人车水就是人用车来打水,也可以说是“人打水”。人车水比牛打水简单许多,不需网子和车棚,只要有水车,只要在车轴水拨的两边装上四组或五组或六组错落的人脚可踏的木榔头。人车水很累,这才有牛打水的发明。据说牛打水的发明在明代时的江南。这项重大发明延续到五百多年后的我们青少年时代。在我的记忆里,牛打水与人车水,还有人推水是同时存在的。人推水就是以人替代牛,推动网子打水。人车水和人推水稻插秧前后短时间的急需和无奈。那时,田刚耕翻,需要大水漫灌,刚插的秧绝不能断水。有条不紊的牛打水如何能应急?我没有车过水,推水也仅有几回,倒是看管牛的打水记不清多少回了。看管牛的打水是不是我最早干的农活?我想可能是。上小学前,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外公牵着一头黄牛,召呼我跟着,走进车棚。外公家的车棚是远离住园,叫野车棚。牛在牛路站住。牛路是围着网子圆盘外的一米宽的一个大圈泥土。外公驾牛,给牛系好绳,套上索,瞒上眼罩,吆喝一声,然后把一根竹枝牛鞭交给我,走了。牛听到吆喝,就像机械钟表的发条拉动大齿轮一样,沿着牛路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逆时针打转转。牛拉动的是网子,网子轮齿带动长轴的旱拨、水拨。水拨带动水车上的如同链条一样的榷儿和斗板,埋入河里的斗板随着转动,一车清水就源源不断地打上来了,哗哗的水流沿着渠路,流进稻田。拿着牛鞭的我,可以站在一旁吆喝,可以跟在牛后面慢走,最舒服的是跳上网盘,两根卦木之间早已编好网兜。坐上网网兜,随着网子圆盘的转动,网兜有节奏地轻轻摇晃。坐上网兜吆牛该是最舒服的轻松农活。第一次坐上网兜,我很舒服,渐渐就觉得平常,有了厌倦。没有大人照顾,没有孩子陪伴,只有黄牛相随。黄牛听话,只要有人在,即便是孩子,也一如继往、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地埋头向前。我不听话,常会莫名其妙地挥着竹鞭抽打听话的黄牛。我不听话,常拨动计数的小小转轴,提前呼喊外公放牛歇息。我不听话,有一回竟然丢下打水的牛,不辞而别回到距离外公家三里多路的母亲身边。啊,原谅我吧,那时我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牛打水早已成为故乡的历史。谁也不会想到六十多年前全市第一个农业合作社在故乡的一个村成立之后,当上海工人送来的抽水机之后就预示了牛打水的没落。谁都会想到,五十年前故乡第一座电灌车口建立之后,人们欢呼滚滚清水流入渠道的时候,就看到了牛打水的末日,牛打水将不再需要。现在想起来,那么庞大而众多的牛打水农具,似乎在四十年前的某一天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牛打水成为故乡老人的记忆,成为我的一个梦。我的梦中,有车棚,有水车,但没有牛,没有牛打水。牛到哪里去?灌溉不用牛了,耕田呢?稻子、麦子脱粒打场呢?哦,有了拖拉机耕田,有了收割机脱粒,牛没用了,卖了换钱,杀了吃肉吧!我觉得这样对待牛太不公平。牛不是猪或羊,光吃不做,牛出力太多,吃苦太多,没活干了,老了,为什么也如猪羊一般不能善终?我吆牛打水,随牛耕过田,赶牛打过场。我也为牛砍过草,为牛挑过粪,为牛踏雪送暖水。故乡没有牛了,故乡的牛我还在寻找,两年前,画家徐善华先生赠我一本他新印的画册,画的全是牛,各具形态,栩栩如生。啊,牛都跑到他那儿去了。我写了两着小诗谢他,其中写着:“当年学耕牛为师,一行蹄印一行诗。如今何处觅牛迹?只在读君画作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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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如东日报 2018-06-08 #我的今日感悟##南通头条##江海i家#
